《红楼梦》中的政治更正确地界定其实是贾府里的政治。关于《红楼梦》中的政治一直有一种“索隐派”的研究,就是从字里行间找它们的反清复明的痕迹,这个暂时置而不论。我要讲的是贾府里的政治,分三个大问题讲,一个是《红楼梦》的政治主题,主要就是对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样的一些规律的研究;第二个大问题就是《红楼梦》的权力格局,它的“山头”划分与人际关系;第三个大问题是《红楼梦》里的政治人物与政治事件。
本篇节选政治主题,一起来品读《红楼梦》里的政治吧。
兴亡、盛衰、治乱(理乱)、浮沉,这一套是我们中国士人,中国经典的一个核心,四书五经也好,多少策论、文章也好,都在探讨这个问题,《红楼梦》也在探讨这个问题。
《红楼梦》开篇不久,冷子兴就先透露了贾府渐渐地不行了,已经要盛极而衰了。在文学上,在小说学上,这是大忌,就是说你不能在还没有进行具体的人物与情节之前先把总趋势说了,但是曹雪芹他不管这一套,他一上来先说石头的故事,然后又由冷子兴做一个概括的介绍,然后再回过头来细细地写,这也是“文无定法”的一例。兴亡盛衰这一套在《红楼梦》里首先是把它作为一种哲学的、宿命的、不可抗拒的规律来谈的,中国人有一种看法,所谓“盛极则衰”、“兴久必亡”、“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秦可卿死前托梦的那一节里,秦可卿说我们家“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日若应了树倒猢狲散的成语……”,她并没有说任何的理由,这是不可抗拒的。如果你是很坏,你当然要完蛋;你即使很好,那你也会完蛋,因为“赫赫扬扬,已近百载”,一个家族哪有百年的兴旺呢?普通的说法就是“人无百日好,花无十日红”,这是必然的一种现象。所以秦可卿又说“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她提了两条具体措施,一个就是把祖茔(坟茔)很好地健全起来,就是划分、剥离,把它从家产中剥离出来,这个很有趣,就是说如果家里犯了事,没收财产的话不会没收你的祖茔,中国人是很尊敬死人的,死者为大;第二条就是家塾,私塾。
这样一种思想,“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是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这个话的意思是什么呢?你可以对它作虚无主义的解释,也可以把它起码地作为一种自我的提醒,就是说你要谨慎,你要小心,务为谨慎,适可而止,得放手时且放手,应回头时勐回头。不要一个劲儿地,特别是在你处在高潮的时候不要一个劲儿地高下去,你已经是升C调之王了,你要是想升得比女高音还高,那你的嗓子会破裂。《红楼梦》很多地方都讲这个,就是人做事不要太过,勿为已甚。
第二点,不从哲学和宿命的角度,我们来分析一下贾府由盛到衰,由兴到亡的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政治资源的耗散。一般说的政治资源这一点不但对于贾府是适用的,可以说对于不同的社会、不同的历史时期,以至对于今天,都有参考性的意义。
一般地说政治资源可归为这么几点:
第一是背景。外国也讲背景,怎么不讲背景呢?比如说你是名门之后,是功臣之后,或者是哪一个民族、哪个地区的一个头面人物,这就是背景。那么贾府的背景,我们第一知道他是荣国公之后,够得上名门之后。第二个重要的背景就是元春,元春是皇帝册封的贵妃,那他们就是皇亲国戚。但是这个背景我们也看到他的不可仗恃处,一是说他名门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代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你不能永远总是靠着说“我祖爷爷是谁”,这碗饭你很难一直吃下去。二是说元妃她死了,她死得也比较早,她为什么死了?元妃的死可以把它单纯作为一个病理现象来说,比如说患了某种病。现在也有一派观点认为说元妃的死实际上是死于宫廷的内部斗争,因为元妃死后不久立即就对荣国府进行了抄家,把荣国府、宁国府这个大家族一下子就变成罪人了,实际上显示着元妃的失宠。这个说法并没有那么多的根据,但是也可以提出来,可以存疑。
我们在国外可以寻找到别的例子,比如印度最有名的建筑古迹就是泰姬陵,甚至说全世界最完美的建筑就是泰姬陵,我去过泰姬陵,真是好看。那也是国王所宠爱的一个妃子,死了以后国王就不惜动用全国的财力来修这样一个陵墓,来怀念他的爱妃。再有就是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那里有个阿拉伯花园,那也是阿拉伯王为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修起来的。所以或者有这个可能,就是贾府在政治上和皇室出现了某种疏远的迹象,因为中国宫廷的政治斗争是很隐蔽的,宫廷之外的人时时刻刻面临着一个押宝的问题,就是你把这个宝押在哪一方。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站队,这队你往哪儿站,毛主席说站错了要什么紧,站过来就行,实际上站错了就够你喝一壶的,站错了很可能你想再站那边人家就不要了,这是他的背景的问题。
第二,德行和形象。就是说他有很好的德行、很好的公众形象,以德服人,他有很好的纪录。这一点上来说,贾府的情况是走向反面,他们出现的是道德危机。我们看到的,用焦大的话来说就是“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什么坏事都有;用柳湘莲的话来说,除了门口的石狮子以外,全是不干净的。所以他在道德上,德行的资源还没有,而只有负面的,也就是说他在道德上有一系列恶劣的纪录,他的恶名渐出,积怨日多。我就想起毛主席在讲到江青的时候说到,江青将来要闹事,她积怨甚深。我举一些现代的例子并无意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如果你用《红楼梦》来解释现实,只能证明你煳涂和不觉悟,因为我只是给你提供这些事例作参考,而不是让你照搬。
第三,功劳。他一定要有功劳,他立过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有政绩。你总得有点儿事迹,你是把一个学校办好了?还是在抗洪的时候立下过什么功绩?你是普及教育?还是抵御外敌……这个贾府到了这一辈是“零”,他是“零功劳”。
第四,有本领。他确实有超出常人的本领,这个很显然也是零,贾府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你实在是看不出来。
第五,人气。就是他有有形的或者无形的选票,你哪怕是哗众取宠得的选票,选票多的人不见得真好,但是选票也是一种资源,尽管我是靠哗众取宠得的选票,但是你没有这个选票,你就往往和我比不了。即使是在一个自上而下的选择占主要地位的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时代,这种无形的选票仍然是重要的。这些上级、上尊,最高的就是皇帝、老板,他为了你犯众怒是有限度的,他可以为了你犯一次众怒,因为他太喜欢你了,对你有恩宠,所以他要提升你,给你重要的职位,这个时候很多人都谏,都曰不可,但是他为了你他会犯一次众怒:“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讨论了!”他就给你提上来了,这可以。但他不可能永远为你一个人犯众怒。所以人气和选票也非常重要。那么这个贾府是什么情况呢?他是负选票,是负数,这个他们也埋怨过。但是他们干的坏事很多,他的实际意义上的犯罪记录很多,帮助薛蟠打死了冯公子,白打了,为了抢一把扇子,逼死了石呆子等等很多事。这方面他也不行,所以在人气方面他是负的。
第六,受到上层(特别是受到第一把手,在封建社会就是皇帝)的特殊宠爱。这种特殊宠爱,我分析古往今来有两种。一种就是个人特别投上司的缘,比如说高俅,足球踢得好,皇上的球快掉地下了,他过去给救了,可能基本上就是马拉多纳的那套本事,把这个球救下来,因此他做到了太尉。这是特殊的本事,这样的例子有,我就不多说了。或者是因为你的形象,或者是因为你的某项特长,或者就是你说的某句话,领导特别爱听,上司特别爱听,有些人在政治上得意也很简单。但是更重要的,要想取得上司的宠爱,就是要敢于、勇于、不怕冒风险地和暗中威胁上司的政敌作斗争。有的上司并不想自己出面作斗争,但是你一定要看准了。我不是教你们坏,我是教你们好,你们要警惕这种人物。在这一方面贾府也一无建树。
第七,资历。上面这些东西你都没有,你很平庸,但是你有很长的资历,这也行。当上一个什么官儿,一个闲官儿,这个闲官儿你一直谨谨慎慎,恭恭敬敬,你的资历极长这也行。
一般地说,一个家族,一个个人,他的政治资源很难离开我说的这七样(开门七件事)。但是这些方面贾府不是零就是负,或者是由从背景上一上来还不错,慢慢地转为、趋向于零,所以他必然失败。
第三点,我再讲他的其他资源的耗散和危机。
首先是贾府的文化危机,意识形态危机。贾府的一些重要人物和封建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距离越来越远。始终有一个重要的人物,但是没有人研究他,虽然小说里面暗示他非常的重要。这就是贾敬,宁府那边的老爷子。这个人好道求仙,整天不是打坐就是炼丹,最后就是吞丹。丹无非就是水银、氧化汞之类的东西,氧化汞吃多了,吃出毛病来,死了。这样的人物在小说家叶广芩所写的满清的没落皇族里头也有,就是每天吃丹吃丹吃得浑身哪哪都是结石,膀胱也是结石,胆囊也是结石,肾脏也是结石。在判词里头曾经有这么一个话,说是“箕裘颓堕皆从敬”,箕裘本身都讲的是一个行业的本事,这些本事的颓败和堕落都是由于贾敬造成的。但是贾敬为什么走了这条路,他这条路究竟对贾家的命运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作者有意识地把他点出来了,没有细说,也闹不清怎么回事。
《红楼梦》里大写特写的是贾宝玉,贾宝玉对所谓仕途经济的道儿、对主流意识形态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这其实是必然的。任何一种意识形态他本身都具有强大的力量,中国的儒家思想是有很强大的力量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力量,这是一面。但是往往他会产生一种悖反的和疏离的这样一种倾向,这也是自古有之的。许由听到尧要把政权全交给他,他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他要洗耳朵,他要采取措施清除自己的耳朵所受到的污染。山巨源劝嵇康出山,嵇康就和山巨源绝交了。但是到了贾宝玉这里,他那么绝望,绝望得那么彻底,他说我就是希望我死了,然后哭我的眼泪变成一条河,把我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这种全面的绝望,既是对社会的绝望,对政治的绝望,对仕途的绝望,也是对人生的绝望。这是非常特殊的,我也有点儿闹不清楚。这样的话对这个所谓封建社会的以儒家为主的主流意识形态表示不感兴趣,表示疏离。我刚才说了贾敬,说了贾宝玉,把贾宝玉和贾敬放在一块儿,可能会引起很多红学家的愤怒,因为他们觉得贾敬那么坏,而贾宝玉那么可爱,但是现在我是从文化危机这条线上来讲,并没有等同这两个人。林黛玉也是疏离的,还有很多,这是一种危机。
还有一种危机就是表面上不疏离,叫做什么呢,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贾府里头更多的,特别是男人,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
第二是他的管理与人才危机。冷子兴就讲这个,就是说贾府里头没有人才了,没有一个人会运筹谋划,只知道养尊处荣,就是借着这个大家庭,借着贵族地位吃喝玩乐,吃喝嫖赌,但是没有任何人对家里的事有责任感,没有能管事儿的。《红楼梦》很奇怪的是里边的这些男人都显得非常没用,有人认为这是曹雪芹的反封建,因为在封建社会是男尊女卑,他成心就让你女尊男卑。我的认识一时还提高不到这一步。
我觉得这里面男人不中用主要由于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所以在家事上男人本来就不大管,当甩手掌柜是一种“派”,是一种境界,一种风格。
第二个原因是男人他要读书,而中国的书很多是理想主义的,它和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也就是毛主席说的一句话,叫做书读得越多越蠢,有人把这个解释成是毛泽东迫害知识分子的一个原因,我对此抱存疑的态度,因为毛泽东本人是很爱读书的,在中南海的故居里,他的床是张很宽的床,他的床上有三分之二是书,他给自己留的睡觉的地方三分之一就够了,他本人是手不释卷的,他也提倡读书,在他的晚年他也有认真读书、弄清马克思主义这样一些最高指示的出现。所以他所说的书读得越多越蠢其实就是说书上的那些东西它和现实越离越远,就是说你越读书越不知道该怎么好。儒家讲仁政,这仁政非常的好,讲礼治,这想得也很绝,大家都彬彬有礼,自我约束,靠自律天下大治,你也不用惩罚,死刑当然可以废除,自然而然的人们就讲道德的教化,皇帝就是道德教化的模范,所以国家就不乱,不出事。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然后就国治、天下平,没有任何斗争了。这是非常理想的,但是它和实际又太远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礼治,没有什么人能够做到仁政,这个我在底下还会讲。
老子讲政治讲无为而治,这就更高明了。我最喜欢《道德经》上的一句话,看了之后简直就是手舞足蹈,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用天津话说就是治一个大国就如同熬小鱼儿。这简直是太棒了,你十亿,二十几亿人口,到了我这里不过就是一锅小鱼儿,拨拉拨拉,行了,把火增加点儿,热乎了,把火小点儿,它就不至于噗锅了。这个东西怎么操作呢?别说是熬小鱼儿的方法,你就是用做东坡肘子的方法也治不了国。我并不否认这一中国古代的经典,我觉得这些经典带有一些理想性和审美性,有时候是一种理想的完成和审美的完成,不是很实际的。所以这些男人们越读书读得多,家里一遇到什么事,越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第三个原因是男人的腐化所受的限制比女人少,贾赦都糟朽到什么程度了,还相上了鸳鸯,还要把鸳鸯弄过来当小老婆。而女人们在这方面给管住了,不是说她没有问题,但是她心里受的约束起码非常大。贾母的位置很高,王熙凤的权力很大,但是这娘俩没有一个人敢说既然我位置这么高,再给我找俩小伙子来玩儿玩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男人就更不灵了,更不起作用了。
至于贾府管理上的混乱,很多地方都有表现。特别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时候,她总结了宁国府的管理上的问题,她说:“一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是事无专管,临时推诿,三是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是事无大小,苦乐不均,五是家人豪纵,有脸的不服钳束,无脸的不求上进”,底下还说到有“无头绪,慌乱,推脱,偷闲,窃取等弊”。第一人口混杂,遗失东西,这是编制问题、财产管理问题;第二事无专管,临时推诿,这是分工问题,组织问题;需用过费,滥支冒领,是说他财政上没有预算,也没有结算,也缺少审计;事无大小,苦乐不均,这主要是人事上的问题;第五是家人豪纵,分有脸的和无脸的,所谓有脸的是有面子的,有特权的,这里头暴露了很多问题。
王熙凤治这些东西用的方法基本上是鹰派,就是要强行,强硬。有一个晚到的,她立刻就说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革一个月的钱粮,迟到一次打二十板子,革一个月的钱粮,明天还有迟到的,打四十板子,后天还有晚到的,六十板子。王熙凤治乱世用重刑,在宁府立刻建立了自己的威望,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从里边也可以看出一些人很不好管。后来王熙凤生病,由探春、李纨、薛宝钗“三套马车”过渡,代行王熙凤的管理职权,也碰到下面的一些办事人员故意不说明情况,故意来考验、查核这些管事的人。比如说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死了,而且赵国基从血统上说是探春的亲舅舅,说应该给多少钱,按照袭人的母亲死的旧例是四十两银子,但是探春非常精明, 家生仔的抚恤金只能是二十两银子,她说二十两银子,不能四十两银子,她就把上来汇报情况请示工作的管家人员进行了申斥,所以说他底下的人也欺负贾府没有一两个真正能管事的人,他们只服从王熙凤那种强硬的、重刑的管理,所以在这方面的危机也很严重。
第三方面就是财政危机,所谓寅吃卯粮,这个我就不细说了,这个和曹家的经验也有关,据说曹家的没落就是因为他接待了康熙的南巡。四次接待南巡,钱花得非常多,欠了大量的债无法偿还,所以说他寅吃卯粮。写元妃省亲的时候也写了各个方面的人包括王熙凤在内,雁过拔毛,以权谋私,贪污腐化,牟取暴利等等,使财政上发生很大的危机。现在回过头来说政治资源,在资本主义国家财产也是个很大的政治资源,很多在政治上有所进取的人他都有很多的财产,所以财政的危机也会变成政治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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